显灵 | 潘敦
离开曼谷前一天的下午，董桥先生在手机上传了张照片给我，是伦敦书商最新的书目，弗莱明（Ian Fleming）007系列第一部，《皇家赌场》（Casino Royale）的签名本报价十二万五千英镑，算成港币要一百二十多万，八九年间，几乎翻倍，据说这样还是一书难求。这么贵的书，寻常读书人是买不起的，慷慨解囊的听说是伦敦、纽约的金融巨子，硅谷的IT精英，你争我夺，好不热闹，有钱人喜欢买书是好事，总比喜欢买房、买车、买游艇有趣些。
曼谷文华东方酒店“作家酒廊”里的毛姆照片
在曼谷住的这间旅馆弗莱明从前也住过，一百四十多年前刚开业的时候叫“The Oriental”（东方饭店），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华集团收购了旅馆，改名“Mandarin Oriental”（文华东方）。旅馆里历史最久远的大堂现在是“Authors’ Lounge”（作家酒廊），每天下午茶时分宾客盈门。酒廊的墙上挂满了住过这间旅馆的成名作家留影，大部分作家的留影很少，弗莱明只有一帧，拿过普利策文学奖的美国作家米切纳（James Michener）有两、三帧，就连写过《吉姆老爷》（Lord Jim）的波兰裔英国大作家康拉德（Joseph Conrad）的相片也不多，都成了毛姆先生（Somerset Maugham）的陪衬。酒廊墙上二三十张旧照里有早年的毛姆也有晚年的毛姆，其中一张注明是1923年毛姆初访这间旅馆时的留影，不过那回毛姆刚住进旅馆就染了疟疾，病得奄奄一息，店家怕万一作家归天会坏了旅馆的名声，想方设法要送他进医院，毛姆赖着不走，两厢僵持，一场虚惊，毛姆病愈。泰国人毕竟迷信，觉得作家大难不死一定有神明保佑，许多年后，旅馆里多了一间套房，用“毛姆”命名。
我也迷信，用“毛姆”命名的套房真不敢住，怕大作家见有人临睡前读他的小说，一时兴起，深夜显灵。在曼谷那几天我读的毛姆小说是《寻欢作乐》（Cakes and Ale），1930年海涅曼（William Heinemann）出版社的初版初印，今年四月董先生在香港送我的，书衣略黄，书页如新（下图）。这回去曼谷也是绕道香港，董先生又送了一部毛姆的《西班牙主题变奏》（Don Fernando）给我，草绿色硬皮毛边精装，页顶刷金，书脊让岁月晒得略黄，1935年海涅曼出版社限量发行175部，每一部都签名，每一部都编号，董先生送的那部是第12号，扉页还有他题的一句英语：“For Steven，With the collector’s good wishes. Tung Chiao”这本书上从此有了两位大作家的签名。
上海L公子看了我传给他的图片，回信说网上另有一部待售，和董先生送的那部一样，品相也好，编号第68号。回到上海我翻看了那位书商网上店铺里的存货，毛姆的初版本、签名本竟然不少，刚看完的那部《寻欢作乐》也有，一样初版初印，作家题签送给一位叫“Fred”的朋友：”This is the first issue of this novel with won for won’t on P.147.”（下图）那本书要价不菲，为了这句题词我咬咬牙连同另外两部毛姆签名的限量版小说《阿金》（Ah King）和《四海为家》（Cosmopolitans）一起要了。
《寻欢作乐》初版第一四七页上的错印王强先生在他的《书蠹牛津消夏记》里提到过，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四日他在香港兰桂坊附近的乐文书店（Lok Man Rare Books）也买到一册《寻欢作乐》初版，他说这部初版有三处误印：“六十三页第二十二行最后一字漏印‘I’；一四七页第十四行最后一个字‘won’t’印为‘won’（一说：初版一刷同时亦有部分印对者）；一八一页第四行第一个字‘it’印为‘in’。” 毛姆的那句题词让“一四七页第十四行最后一个字‘won’t’印为‘won’”的说法铁板钉钉，我重又翻开董先生送的那本初印试试能不能印证“亦有部分印对者”的说法，第一四七页，“won’t”居然没有漏“t”!真是幸运。
两本初版本初印的第147页，第14行末字母不同
了断这桩“错印公案”那天L公子和王强先生正巧都在松荫里，都是见证人。我没有和王先生说《书蠹牛津消夏记》很早以前我就买过，真皮毛边本，舍不得裁开，一直没读，这次去曼谷前在香港三联书店又买了一册仿蛇皮的精装，塞在行囊里，等回了上海才偶然翻到他谈错印的段落。冥冥中带着这样的悬疑在毛姆住过的酒店里读了三四天，悬疑里提到的小说更不是刻意安排，能了断这段公案很难说是侥幸，也许真是毛姆显灵。毛姆在东方饭店里住过的房间据说有两个宽敞的阳台，就朝着湄南河，我仿佛能看到毛姆先生坐在阳台的扶手椅上，看着河上的桨晕帆影，烟斗压住了他左边的嘴角，却压不住右边嘴角微微上翘。
二零二三年七月四日于松荫里
作家显灵的事最近还遇到过一桩。周克希先生手绘的插图本《小王子》本来四月“世界读书日”前预计面市，排版、审校延误，只能改期到六月一日儿童节；没想到书号申请又比预想费时，新书首发日一推再推，从六月一日改成六月二十六日，再改成七月二日。六月二十九日插图本《小王子》总算从印厂送到画廊，出版社的编辑方铁小姐惊叹巧合，说那天是“世界小王子日”，也是作者圣-埃克絮佩里（Antoine de Saint-Exupéry）的生日，原来是作家等着新版的《小王子》替他庆生，才有这多磨的好事，周先生的新书铁定大卖！
七月五日又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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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笔会文粹《我也浮过生命海》